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某某某又绝望地从高楼奋身一跃、让自己的脚离开了托起其生命之沉重的大地,把自己交付在虚空的手中、以此了断了自己的灵魂与那不堪忍受之肉身之间的可悲联系。指责这些把自己和这必然败坏的物质世界绑得过于紧密从而绝望的轻生的人们没有信仰、因而没能为自己奠定更为坚实的生存的基础很容易的。
但那些选择了某种信仰的人是否就一定免于进退失据的可能呢?
电影《圣经密码战》(《The body》)中就有这么一个神父,当他发现一个被发掘的位于耶路撒冷的古墓的尸骨的所给出的信息与《圣经》中提到的被钉死的耶稣的身体如出一辙(也就是说,考古发现推翻了耶稣死而复活的传说)的时候,他作为一名神父赖以存在的基础被抽空了,他绝望地选择了跳楼——这样一种极富象征意义的自杀方式。神父的自杀隐喻着基督信仰在现代处境中面临的危机———如果基督信仰的基础是建立在耶稣故事与《圣经》叙事的经验性真实的基础之上,而现代经验主义的科学发现正消解着这一基础的话,基督徒这一身份将面临着极为尴尬的处境。
电影中的情节实有所本,一部纪录片就提到过被怀疑是耶稣的坟墓的发掘情况,证据似乎支持得出耶稣并未复活的结论。不过,尽管针对基督教传统信条构成颠覆性影响的考古发现近些年不断被报道,但似乎对绝大多数普通基督徒并不构成太多影响,因为绝大多数基督徒其实并没有类乎电影中的神父般求真的精神,他们被他们的教会小心地安置在与世隔绝的基要主义“蛋壳”里、高举着“神的愚拙”的“牌子”拒绝思考。他们很懂得对一切不利自己所信奉的教条构成威胁的信息作选择性忽视。在他们看来,真相远不如需要更重要。尽管来自教会的“保护”明显具有欺骗的性质,但只要他们能从教会中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够了。
然而毕竟有这样的基督徒,他们就像耶稣所教导的那样爱真理,当他们的信仰遭遇到的挑战,他们不是选择回避,而是选择思考与探索,让自己更多的去明白神的奥秘。对他们而言,即使发现了耶稣的“尸骨”,也仅仅意味着人对耶稣基督的一种经验主义的、唯名论式的认识方式的破产,而这种破产带来的却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可以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与可能性中去认识神,并为自己找到一个更坚实的信仰基础。
人是需要信仰的。信仰为人提供着活下去的理由与动力。一种东西足以被信仰是因为它被太多的人见证为真实。基督教信仰在历史上被无数信徒见证为真实、这是它拥有大量信众的基础。然而随着崇尚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的科学精神登上历史的舞台,针对基督信仰的考据之风把这个信仰的真实性送到了备受质疑的风口浪尖。伴随着价值相对主义的甚嚣尘上,基督教信条失去了传统的终极正当性从而不再足以对它所影响范围内的人们的生活提供伦理标准。基督教信仰对于大多“开明”的人看来已然只是一种不得不维持风俗习惯。对于大多数现代心智而言,则需要为自己重新奠定存在的基础。对于那些不愿意放弃基督教信仰而又拥有现代心智的人而言,固有的、基要主义的基督教教条以及信仰方式显然是不合时宜了。
电影中那位神父的自杀与那些对现代生活感到绝望无神论者的自杀从某种意义上讲本质上并无区别,一皆缘于他们深信不疑、赖以寄托其整个生存的基础动摇了,而这基础正是支撑起活下去并为之提供能量的理由和源泉。而这个基础之所以曾经被认为很是牢靠,乃是因为它与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所信奉的“物质”一样真实、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然而,我们不禁要问:认为只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足以作为我们生命赖以维系的价值感与意义感的基础是否本身有误?
较之佛教,今天更为通行的基要主义式的基督教信仰更偏重于强调耶稣及其相关事件的历史真实性以及《圣经》言说方式的无误性,而这样一种强调正好将基督信仰置于锋利的现代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的“手术刀”的剖析之下下。在现代考古以及《圣经》考据学的无情剖析下,太多的证据正消蚀着传统基督信仰的基石。那些被一直认为是来自“神”的正确无误的信条被证明只不过某一类人在历史处境中的需要的产物。传统信条的神圣性的崩解也引发了基督教内部不同层面的护教试图。较之基要主义护教试图所采取的反智主义式的“鸵鸟政策”,自由主义神学、存在主义神学则把教义的阐释引向了一个超验者的超验性特质与个体生命体验的“深渊”感相互证明与交互作用的维度。耶稣事件以及《圣经》叙述的历史真实性被作了现象学式的悬置,而《圣经》教导那直指人心、超越时空般的内核则通过象征式的理解获得了全新的生命和意义。由此以来,针对基督教的考据成果无论如何具有经验意义上的颠覆性,也不足以撼动个体生命依据自身的存在性体验而对超验者临在方式作个性化的感悟。历史上那个名叫耶稣、被认为是“基督”的人的教导及其故事的象征性意义以及作为“原型”或“理念”真实代替了其作为特殊历史事件的真实,从而彻底摆脱了经验主义与实证主义的拷问。换句话说,即使现代考古确凿无误地发现了耶稣的尸骨,也动摇不了耶稣的“复活”。因为,作为“原型”或“理念”的“基督”的复活不受看得见摸得着的经验世界中的事实的检验。作为“原型”或“理念”的“基督”的复活普遍地发生在“存在”的世界中、而不是特殊地发生在经验的世界中。《圣经》因此维护了它的无误性,因为它的无误不是经验的无误,而是“原型”或“理念”的自我表达的无误。
现代自由主义以及存在主义神学的基督论与《圣经》观为基督信仰所作的辩护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其视角缘于古已有之的基督教唯实论传统。而将耶稣故事以及《圣经》叙事死死地与经验性事实绑在一起也绝不像有些人以为的那样是基督教的一贯立场,那不过是基督教唯名论在与前者的斗争中取得胜利一统江湖的结果而已。就属世的标准看来,基督教唯名论思维方式的胜出有利于教会权威的确立以及政教分离的近现代民主制度的形成,也为众多的只能在一种体制化的宗教崇拜模式中寻求慰藉的平信徒们提供一种可靠的宗教生活的保证。但就属灵的标准看,唯名论思维方式却为现代唯物主义无神论埋下了伏笔———如果耶稣故事与《圣经》叙事被证明不具有全然的历史与经验的真实性、如果它不能被经验主义的手段全然证真,它的正当性也就应该被废除了。这将直接导致一个结果,就是那些真诚而认真的基督徒的信仰的崩解。这样的事情在当代的西方已然成为普遍的事实!
身处现代社会,人们当然有权选择做一名无神论者。对于无神论者而言,那些看起来“实实在在”的东西更可能被视为用来作为托起生命的基础、比如金钱、身份、亲情、爱情之类,正如我们从生活中无数次体验和证实到的那样。问题在于,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其实并不比一种无形的“理念”更可靠。因为它们来自并不必然听我们指挥的外部世界,给予或收回它们的支撑实在并不由我们自己说了算。因此上,那些把自己存在的基础构建在有形的金钱、身份、亲情、爱情之类的东西之上的人们坍塌的可能性并不比遭受经验主义与实证主义攻击的唯名论基督徒更小。只是,当他们的脚飘然地离开了托起其生命之沉重的大地,把自己交付给虚无之后,可以给叙述者留下一份更容易读懂的事件简报而已。很多现代人坚决宣称他们不信“神”,其实他们是在宣称不信以某种方式被理解的神;很多现代人在坚决地宣称只能靠自己的时候,他们其实心里明白这个肉身的自己根本靠不住、因为你甚至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生病。无神论者自称不信神,但他们也需要他们赖以立脚的基础更牢靠,只是,他们自以为牢靠的东西往往很不牢靠而已。
人应该为自己的脚找一个更加坚实的立足之地。据《圣经》记载:耶稣复活了,但他的门徒多马并不相信。说:“我非看见他手上的钉痕,用指头探入那钉痕,又用手探入他的肋旁,我总不信。”耶稣出现在他的眼前,对他说:“你因看见了我才信,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多马其实不是一个经验主义者,不过被写入《圣经》的多马的话代表着一种经验主义的可能性———如果经验主义的“手指”探不到耶稣的“钉痕”,那将怎么办呢?信仰就无效了吗?耶稣的“钉痕”足以作为基督徒信仰的基础吗?
那些被认为坚实的东西,往往很不坚实很不可靠。而那些无形无相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往往能为人们的生存提供着更为坚实的基础。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个悖论,却是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许多智慧的人的深切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