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下午三点还有一会儿，市基督教两会班子的同工们已经陆陆续续走进了会议室。今天的会议是关于社会服务专委会成立的工作座谈会。按照惯例，现任市三自主席S牧师负责带领此次会议。
随着会议时间临近，大家一边寒暄，一边按着座次寻找各自的位置，不过，S牧师却没有直接在主席位上落座，而是微微躬身，主动把位置让给了两位老一辈牧长。他本人则是静静地坐在了位于会议桌角落的侧位上。
在这座早在先秦时期就成为政治中心的华北古城，传统礼节规矩早已深刻在了当地民众的文化骨髓之中，而“座次”背后影射着的阶级规矩则更是成为当地的社交暗语式的存在。然而，这些在S牧师的眼里，却显得云淡风轻，“争这些有啥意思，教会合一能干成事儿才是最要紧的。”
提起教会合一，新老同工张力必然是绕不开的话题，而其中年轻神学生与老一辈牧长同工可以称得上是基层教会最典型的一对群体。由于处境、经历、受教育程度的迥异，年轻神学生在神学观念、教会视野以及行事风格上跟前辈们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分歧，加之待遇、晋升等复杂因素，更是让二者间的张力被进一步激化。然而在不少一线教会，出于基督的教导与根植于中华儿女骨子里的内敛，新老牧者间的张力往往不常出现“剑拔弩张”的正面冲突，取而代之的是互有芥蒂的“彼此别扭”。
同样是神学生出身，但S牧师一定不是一位跟老同工“别扭”的牧者。不论是两会教会的领导班子，还是郊县农村的一线义工，他都能够以游刃有余的姿态融入到任何一群长者同工之中，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甚至还能成为他们的“润滑油”和“助燃剂”。在如今的教会里，但凡提起S牧师，教会里不少老同工都不吝赞扬，甚至评价说他这样的神学生能留在这里，简直是“教会的福气”。
尽管自己也同样乐于沉浸在当下与老同工们打成一片的状态，但S牧师坦言，其实他的新老和睦之路也并非从一开始就这么“舒服”。
二十多年前，还是个二十出头青涩神学生的S牧师随着同为神学生的爱人一同来到了这座华北小城投身禾场服侍。但由于是外乡身份，又初来乍到，因此他起初并没有受到老一辈牧长同工们的特别关注。
“关不关注都另说，我们这些神学生早先在教会可以说就是没啥地位。”牧师向笔者解释，教会早年间的传道牧养工作主要依托本土义工传道开展，因着文化语言高度相通，让这些义工传道在平信徒中比起神学生而言更受青睐，再加上早期在堂里的个别神学生陆续在教会惹出事情，所以也让不少老同工信徒对年轻神学生们并没有太多信任与认同，“不管是待遇还是派工，我们确实连义工都不如。”
满怀侍奉热情，装备神学本领，回到禾场却基本无用武之地，也得不到弟兄姊妹的关注，这样的落差想必对很多神学生传道而言都难以承受，但对于当时的S牧师而言，他内心却早已做好了预备。
“既然立下心志要走侍奉教会的路，我就知道这条路就是顺着神心意的道路。要是都按着我的心意，那也太理想化了。”在S牧师看来，神学生的身份比起义工而言并没有什么值得夸口之处，自然也就没什么需要特殊对待的必要，“所以我把它看成是神操练我学习谦卑顺服的时间，也希望看看神到底怎样使用我。”
自那之后，S牧师脚踏实地从最边缘的侍奉做起，开始了自己的服侍之路。从最早带领寥寥几人的查经，到骑自行车数十里路下乡讲道，再到接手成立不久的青年团契，再到城区主堂带领主日聚会……凭着踏实稳重的侍奉以及勤勉好学的品格，年轻的他也逐渐获得了老同工与信徒们的接纳与认可。
“‘不可叫人小看你年轻，总要在言语、行为、爱心、信心、清洁上，都作信徒的榜样。’保罗对提摩太的这句劝勉直到现在一直对我是个提醒。”回顾起初入禾场的过往，S牧师结合自己的成长对于使徒的道路有了更切实的感悟。他认为，作为当代“提摩太”，神学生想要走好榜样之路，效仿基督的谦卑必然是一切的出发点。“没有真正在神面前的谦卑顺服，就很难走出自我，结出和解和长进的果子。”
S牧师回忆，在那段时光中，他尤为珍惜每一次与老牧长以及义工传道人们配搭做工的机会，因为一方面他可以在配搭过程中得着学习与长进，另一方面，配搭的过程也让接受过系统神学培训的他，能够以更加前瞻性的视角去审视思考一线教会的发展状况。
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他愈发观察到，在以义工为主导的基层教会，义工间的内部纷争是长期阻碍教会发展的顽疾，这样的纷争不止出现在新老同工之间，老同工内部同样也更是摩擦不断。而深入探究原因之后，他发现问题的症结正是基层工人普遍缺乏统一神学基础这一点上。也正因如此，义工传道们在对于教义与牧养的认识层面存在着极强的主观性。而权威与标准的缺失带来的就是彼此之间的骄傲与攻击，而这则更是让教会发展陷入到无限的死循环当中。
“既然教会在神学方面有缺乏，那我们这些神学生就该做些我们能做的服侍了。”心系着对教会状况的负担，S牧师积极与教会牧长反馈交流，并在教会的支持与统一组织下，从2018年开始，每年春秋两季举行的基层义工神学栽培班正式在教会落地，S牧师与另外几位神学生传道们则成为了课程主讲人。
自那之后的十五年间，工人培训的范围愈发扩张，从起初的义工传道，逐步扩展到面向全体教会服侍义工，再到全地市甚至周边临近地市的十余个区县的义工，都得到了神学栽培课程的造就，全地市直接受益人数达到了两千余人。而经过长期神学培训装备，很多农村聚会点，郊县教会的工人灵命素质与神学基础得到了明显的提升，不少基层教会聚会点的内部矛盾争斗的声音也减弱了不少。而这样专业性的神学栽培课程，也让更多基层同工们对于神学生的素养和水平有了刮目相看的认识，新老之间的矛盾也自然缓和了许多。
“只要守好自己的本位，斗底下的灯总有发光的一天。”进入禾场多年，S牧师见证了太多年轻神学生后辈在教会里兜兜转转，走走留留。而在他看来，其中不少没能留在教会的，大多是在对神学生在教会中的正确站位上产生了混淆。
“我们神学生所接受的一切装备和教育，为的就是给教会注入他们缺乏的内容，让牧养成为实际落地的牧养。同样也是借着我们的服侍，让更多同工义工都站立起来，大家合力共同推着教会一起往前走。我想这应该就是神学生的倒空吧。”牧师说，禾场并不是勾心斗角的职场，因此神学生不要总是想着把自己定位成‘批评者’或‘变革者’，“还是要常常想想先怎么样做好一个对教会有真正造就的‘侍奉者’。”
尽管目前已经成为地市两会及教会的“一把手”，但在长者前辈面前，S牧师依旧将自己看作是一个需要不断长进的后生。因此在两会教会日常工作中，他并没有一味追求大权独揽，反而是主动让权，将许多实际性事务决策与实施都托付给两位资历更深，对基层情况更为了解的前辈牧长进行管理，通过共同商议决策，合力推进教会工作。
“一个人或两个人实际上都没办法客观代表所有同工信徒的声音，但三个人的话就不一样了，大家在指定决策的时候会更慎重一些，因为彼此之间都会有个监督。”为此，S牧师和两位老牧长组成了号称‘三位一体’的决策班子，教会的一切重大决策都是先通过三人沟通商讨，定出一致明确方向，再拿到堂委班子讨论。
牧师向笔者表示，向老牧长放权背后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权谋算计，而是单单希望能够借助权力分工，让不同同工的恩赐在合适位置上得以最大化发挥，从而让他能够从冗余的事务中抽离出来，以更加清醒的视角为教会未来发展进行筹划思考。“看上去是我自己往后退了一小步，但是能让教会往前多走几大步，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交流中，在被问及身为教会负责牧者是否面临诸多压力时，S牧师打趣地表示，自己现在过得“非常享受”，没什么压力可言。就教会，新老合一让教会各样事工能够有力且顺畅地推进，而就个人，新老牧长和睦也让原本忙于繁杂事务的他得以忙里偷闲，拥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
“现在我要说想请个假回趟老家，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因为我的老前辈能在前面帮我顶着。要没有他们支持，我哪还能走得开啊！”牧师笑着说道。
回顾起二十多年来与老一辈同工在磨合中合一的过程，S牧师感触良多。据他认为，尽管新老张力对于新老同工双方而言都不是容易应对的争战，但相较老一辈而言，身为年轻一代的神学生传道人无疑拥有更多可以为之努力以促进合一的空间，而由基督而来的谦卑与按照圣经教导的牧者自我定位则是神学生找到破局的必备钥匙。
“另外，我觉得，作为神学生牧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要坚决抵制世俗上那些所谓优胜劣汰的争竞理念，千万不要把这样的观念带到教会里面。”在最后总结时，S牧师额外进行了补充。
据他介绍，在他所在省份几个新老张力激烈的教会中，权力之争往往是最尖锐的矛盾。而其中，站在老同工对立面的神学生往往扮演的则正是笃信“淘汰论”并致力于通过斗争实现教会更新的角色。在他们眼中，神学基础缺乏的老一辈牧长已经落后于时代与教会发展形势，而自己才是更符合的新教会领袖，因此在教会开始以“下马”和“上位”开展了明枪暗箭的斗争，最终闹得教会乌烟瘴气，两败俱伤。
“咱们近两年一直在强调社会要高质量发展，教会也要追求高质量发展，你教牧同工之间都坐不到一起，教会大家伙还同心得了吗？”对于这一现象，交流中始终温和的S牧师脸色严肃起来，他强调，教牧文化是教会文化的直接塑造者，在教牧团队中，不论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文化，还是抱团结伙的山头文化，最终都会在教会中得以无限放大，最终都会让主的教会受到极大伤害。
“所以我一直在教会里提醒我们的年轻神学生，教会可以说是被神所拣选拯救的人组成的团体，既然是团体，就需要有团体精神，相互放下争竞论断，担当配搭着往前走，一块儿干成天国的事，这才是神向着咱们教会的心意。”牧师说道。
也正如自己对于教牧文化意义的理解，近年来，S牧师越来越注重致力于在教会教牧班子里里率先打造一种更加健康的教牧文化，以此让他这一代新老和睦的优良传统能够传承到更加年轻的神学生同工身上。
他向笔者介绍，自疫情期间开始，他从教牧组每月一度的读书学习会着手，在除了学习释经及牧养实践内容之外，还新加入了一些关于教牧伦理与教牧品格方面的书籍，以帮助神学生传道们从真理方面打下根基。另一方面，他也不断与老牧长们沟通，引导老前辈们从日常的表达交流做起，努力学习更有智慧的沟通技巧，用鼓励安慰代替批评指责，从而为神学生孩子们尽可能提供一个和谐交流的服侍成长氛围，进而让不同个性的年轻神学生能够从身、心、灵的层面带着正向的心走好侍奉的道路。
“我一直有个认识，走服侍的道路虽然是背负十架的道路，但是也应该是喜乐的道路，大家都是蒙恩被神召集在一起奔走天路的，那就高高兴兴的一起做好天国的工，成就主的使命不就行了，何必总是苦哈哈一肚子怨气呢？”S牧师如此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