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 辞
“喷泉的高度不会超过它的源头,一个人的成就也是如此,绝不会超过自己的信念”——林肯
“你把一个伟大永不安息的心灵放在我里面,但我只有在你的里面得到安息。”——奥古斯丁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圣经》马太福音6:9
引 言
我的父亲,也是我女儿和子侄辈的爷爷,像我从没见过爷爷一样,她们对我的父亲也一无所知。
虽然从未谋面但自己的DNA却与之有血脉渊源,人格、秉性的形成也难逃其窠臼,每个人对自己的来源与根本都当尊重和思考,也是生命更迭的标志和参照,中国人有“不识祖,不成人”之说,因此我有责任让我的下一代认识他们的爷爷,我的父亲。
然而对一个人的认知,岂是些许看得见摸得着的旧事所能涵盖呢?而且也绝无兴趣做暗淡无光的回忆,实在是被一种新的遇见和感动而点燃。
1. 一碗发了霉的粥
父亲,祖籍山东高唐世代务农,上个世纪40年代只身一人闯关东来哈尔滨谋生。父亲目不识丁身无分文,跳火车逃票致使脊背中间永远留下一块醒目的伤疤,在我的眼里好像被纹上的一只枯黄的树叶;或许仅仅是这次无奈的铤而走险,稍微改变了家族的谋生方式也直接决定了我的出生地。
父亲拉过洋车,蒸过馒头,做过小买卖,尽管如此在每年春季都要出去讨饭的山东家乡人的眼里已经被刮目相看。
父亲初闯关东的时候,无异于千万“山东棒子”头系白手巾面目怆惶,然不几年竟弃乡中妻儿另娶一室先天下之乐而乐矣。
母亲携抱二子闯关东寻父竟被拒之千里,难怪母亲至晚年不看“秦香莲”,尤其秦香莲膝下也随二子,在台上无望的与母亲呼应;在我母亲眼中那绝不是戏。后来几经周折父母破镜重圆才有了我和两弟一妹。
于是我生在一条远离大自然的浅街陋巷里,左邻右舍比邻而居,家家除去可供躺卧的土炕和不可或缺的炉灶之外几乎再无空间,谁家也甭想有什么高贵的隐私;邻里之间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恶眼相看。
母亲从来不唱什么,至今我看见上了年纪的人唱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难以接受的感觉。童年时一次看母亲做针线,大概母亲那日格外轻松,于是用她的山东腔哼起了既不是戏也不是歌的调子来,开始听起来只觉得滑稽,可是那调子渐渐的变了,再看母亲已是泪痕满面;那酸楚的调子当时竟如一碗发了霉的粥一下倒进我的肚子,永远不能消化。
2. 冒犯
我对父亲的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我对他的冒犯,因为肚子里“一碗发了霉的粥”在作怪,我似乎从未领受过他的爱,也看不到他对家庭的责任,家里很少的细粮或稍有营养的东西都要留给父亲,所有的家务都是母亲和妹妹来承担,据说这是贫穷的山东人的优良传统,其实暗藏着所谓“三纲五常”儒家文化的千年浸淫。
山东人吃饭习惯用地桌,一次全家人正在低着头吃饭喝粥,已经想不起来到底什么原因刺激了我,总之一种放肆的压抑了很久的冲动让我忽然站起来,嚼在嘴里的一口饭吐在父亲的秃头上,那是一种大逆不道却淋漓尽致地宣泄,好像早就应该吐在他那让我不能明白为什么不长头发的秃头上;父亲变了脸色却仍坐着纹丝未动,我知道大祸临头,放下饭碗便逃之夭夭。
半夜回家还想悄悄睡下,却终于免不了一顿宽宽的皮带劈头盖脸的抽打,但最难忍受的还不是皮肉之苦,而是让你表示屈服和告饶,那是一种心灵要留下痕迹的屈辱,让你的人格立刻贬损,幸好有母亲的体恤稍微宽慰我的沮丧。
家庭的裂痕岂能轻易地愈合,我几乎是在无休止地争吵中长大,但我大哥的态度却不一样,他长我14岁,我刚上小学他已经上了大学,只有星期礼拜才看见大哥回家,我家破旧的日本戏匣子里也响起了快板书的欢快节奏。一次家里要摆桌子吃饭,我还在炕上故意打滚,大哥便把桌子放在我的身上,那竟然成了我童年很温馨地记忆。
后来父亲好像已经衰老,晚上听见门外他特有的咳嗽声,就知道他回来了,一次父亲单位发的电影票,电影已经开演,全场漆黑,远远地父亲一声咳嗽,大哥立刻寻声而去。
3. 青春与人格
由于上山下乡关系到对革命和阶级斗争的态度,政府借工作单位施于父亲压力家庭失去安宁,于是我16岁离开家去北大荒务农,离开的那一天千万人涌向火车站,随着火车一开动轰然一片哭声,那违背意愿痛彻心扉的一刹那终生难忘!
后来九曲十八弯的中国人便开始了各种渠道的迂回返城,那时候可能是“走后门”最流行和泛滥的时候,虽然都很穷,强权便更突出;我家不但没有门路可寻,老实的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头脑和意识。一日已接近过年,我农场的领导偶然要光临寒舍,在很多人看来那是难得的契机,然而我家的饭桌与白菜结缘,迎接领导的仍然是土豆白菜;父亲的不善言词也不会与这位领导的认同有什么共鸣,他也默然不正眼看人,可能要见他的人很多,对他的期待与他的期待沾不上边,自己又没有正义感为底气,只能暴露自家的窘迫和无能为力。
很后悔这件事的发生,让我深深感到的不是青春无悔而是青春无助!从此待人除非以诚相见绝不对任何人存非分之想!在我的潜意识里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奠定了我的草根层次,人生的万端感慨都将从此生发!
从农场回城逗留是内心最苦闷的时候,而在父亲的眼里我成了吃闲饭的,于是就盘算着托他朋友的儿子,一个外号叫“迷糊”的给我找了一份临时工,在黑包工手下当力工学泥瓦匠,这对很多人是求之不得的优待。那天我学了一整天用铲子和灰,当年是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背景之下,干这一行的人几乎都是没有户口没有单位的编外黑人,相互的关系都是黑吃黑,除了凑到一起挣钱谁也不认识谁,或者是故意隐瞒身份,彼此之间十分扭曲,脸上的的古怪与冷漠,比当时的天儿还冷,那正是寒冬腊月,我的四肢与鞋底都是僵直的,更冷的是这些人内心传递给我的寒冷。只干了一天,我便逃之夭夭,并非吃不了苦,而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吃,我不能过这种没有出路徒有青春没有人格的日子,难道我的人生尚未开始,就注定如此的隐晦难行吗?一个人基本的生存需要,不光是吃饱了不饿,更包括对自由和光明的寻求,若没有勿宁死。
4. 贩鱼
父亲很生气我为什么不能像“迷糊”一样给家里挣到钱?于是春天的时候又让我随他的山东老乡去肇州贩鱼,父亲的社会关系都是这样的草民,可能他们也想效法父亲那一代来城市立足,但时代已完全不同,当时在计划经济之外的任何经济形式,都是非法的被坚决取缔,村与村之间人员的移动都要开介绍信证明身份,因此这些善良的但没有身份的草民都被称作山东盲流。而我与他们也同样的无立足之处,于是我跟着两个盲流走水路去了肇州,而且是刚开江不久江风烈烈,其中一位四方脸,不知是太脏还是居无定所,连大牙都是黑色的,另一位年轻一点,也是蓬头垢面破马张飞的,头发都是竖着的,见到人尤其是穿制服的,还没听清说什么便拔腿就跑,好像随时被抓捕的难民,他的惊慌失措让我觉得不像是来贩鱼却更像是准备偷盗;而且所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只有跟着他们才能接触到当地行动不轨敢于走私的鱼贩子,当然也是与他们对等又相互余利的东北草民。
我们半夜划船天快亮了才到了目的地,难怪大黑牙抽着烟很得意,下了船有做好了的一大锅鱼在等着我们,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地的自然资源很丰富,但是锅里一丁点油和盐都没有,又因粮食紧缺只有鱼没有饭,而且狼多肉少就这样吃了一顿再也不想吃的鱼,可能人没有人味的时候,鱼也不是鱼。
交了钱装好了鱼便匆匆返航,第二天清晨回到家,刚到家门口,鱼便被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披头散发地邻舍妇女们抢购一空,因为那时候没有市场,更不用说自由市场,老百姓根本见不到这么新鲜的鱼。但对于我来说这分明是伙同盲流大黑牙一次非法的贩运,这样的行为被当局称作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投机倒把,当然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次不想吃闲饭又走投无路的苦闷之旅。
5. 耳光
父亲从不考虑我的感受,只希望我成为一个可以为穷困的家,有立竿见影实际回报的人,他虽然目不识丁也在按照他的世界观逼我就范,而我也逐渐有了做人的底线。
那年冬天还是那位四方脸的大黑牙,他领着几个盲流子正干着一件可以挣到钱却没人干的事,即在冰天雪地的夜里将居民公用厕所里的粪便偷运到指定地点, 因那个时代没有化肥,当时的每个厕所都被编号,粪便都有指定的农村生产队的去向,所以除了极为饥饿的盲流无人屑于做这样的事。 父亲听说后却让我也跟着去,正赶上我的大哥从北京回家探亲便坚决反对,父亲披着棉衣拖着肺气肿的病体突然一个耳光搧在大哥的脸上,这突如其来的暴怒,让全家人目瞪口呆,大哥也意外的哑口无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父亲曾在每月48元养活一家八口的情况下,供大哥读了大学,后来大哥跑到兴隆镇追回已决定缀学的二哥去沈阳读书;原来大哥与父亲之间有不为我所知的默契,尤其在家庭的大事大非面前,父亲为大哥、二哥的教育付上责任,我若有受教育的机会恐怕父亲也会不惜代价,但当时全国高考已被取消,若有我也只能是个白卷先生,难怪这一耳光那么理直气壮,大哥虽然毫无表情也立刻嘎然而止。那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天,“我所喝的与眼泪搀杂。”(1)难过的是前面没有道路!
而更难过的是我这个愤世嫉俗的“愤青”竟愤怒到家里来了,只想这个世界对我如何,没想到自己对家庭的负担,只考虑自己的青春无助,从未考虑过这位为人之父的老头他的愤怒和无助,父亲又能如何?伟大领袖都解决不了的就业问题,一个草民又能如何?国家的危机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当然便成为家庭的苦难。
这是两代人人性与人格的冲突,是社会价值体系与意识形态的冲突!这种冲突超越亲情,没有尊严可言!但我只知道一个青年人没有自由空间,梦想与憧憬都被“格式化”,比穷的吃不上饭更可怕!当时的现实是可以给你饭吃,但不许你思想!而父亲的现实是连吃饭都没有资格,要什么理想,只配耳光!
6. 以土相隔的转折
1980年的腊月,父亲因肺心病心力衰竭忽然被称为先考,每个家庭都要临到的父亲的死,临到了我的家,(令我惊讶的是父亲与世长辞的脸,竟是那样从未有过的舒展。)于是在松花江北岸的冰天雪地里有人帮忙掘开坚硬的冻土,又用连冰带雪的冻土一锨一锨地砸在他的棺椁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掩埋,瞬间与父亲以土相隔,忽然有一种撕心裂肺之痛!——越是活得现实,死便加倍的真实!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秃顶的老头儿,多了一小小的坟包,那就是我的父亲。
而且并没有到此为止,因为这也意味着当我离开的时候又能如何?恐怕也不过是,在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极其相似的秃顶,却连坟包也没有,那就是我?
岂但一个草民,无论多么辉煌的人在死的面前也是空前的平等;忽然我的灵魂第一次振聋发聩地发问,难道人的生命就如此地从生到死?其中的意义和目的究竟何在?我好像走到了绝望地尽头。
然而没有两年父亲的头衔也冠在我头上,我也进入了为人之父的角色,却久久地不配有为父的生命;只是开始思想什么是父亲?家庭的意义?当如何履行父亲的责任?
在这个过程里,发现自己的身上也能瞥见父亲的踪影,我的骨子里好像有一种冒险的冲动,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冲出羁绊,离开、出走的情结。
有一年在W城的郊外,傍晚时分与两位同学在静穆瘆人的私人深巷里散步,已经无路可走我却一意孤行还要往前走,甚至“禁止前行,有恶狗N条,后果自负!”的警示牌也不能阻挡我,开始还有一种冲破谎言的侥幸,忽然真的有群狗蜂拥而至,不觉凉风自脊梁后冒起,绝非有胆量义无反顾的仍然前行,实在是没有退路,故作镇静地往前去是唯一的出路;后面为我担心想救我于水火的同学被群狗有效拦截,我却安然冲出重围;事后竟视我为敢于冒险的英雄。我想起父亲后背的一叶伤疤,我知道那绝不是勇敢,而是回头的路实在如恶犬相逼,不堪回首!
这很像我的人生缩影,所幸这种冲出羁绊的情结绝非从山东闯关东地域的迁徙,而是绝处逢生的转折和突破,是短暂与永恒的跨越,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与状态,是穷尽一生的向往。
有时候绝望或完全的无能为力竟然是一道豁然开朗的门。
7. 生命的殿堂
一个国家落后的因素在于观念而非资源,一个家族的命运在于扭转生命的素质和方向。但在我的生存环境里,人们的意识形态对生命的品质,生活的平衡性和意义性不感兴趣,只是执迷于对物质的索取;不懂得“精神灵性”、“自由信仰”、以及“永恒”观念的宝贵。
鉴于本文只是一个儿子及父亲,执意的要为亲人及后代留下的家书,因此我要以终点为起点的角度述说一件事情的发生。
自农场返城后,我所居住的冰城里有一座1916年的哥特式建筑,是一所已有百年历史的礼拜堂。难怪那时候那样的想回到城市,我的遥远的小村庄白雪皑皑几近原始,将一切的文明和次序都停下来,以不能违背的最高指示解决就业,实在是历史的荒诞;多年的信仰危机和心灵的空虚,让重新开启的礼拜堂人满为患。
我悄悄地走进这所殿堂,却只能坐在楼梯间的楼梯橙上,但只要能听见麦克里宣讲的话语坐在哪里并不计较,因为走廊过道还有很多人站立,因为那话语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与无产阶级专政的口号及习以为常的灌输有天壤之别!又因为不在于听的也不在于讲的,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自上而下的爱、尊重与怜悯!
坐在楼梯橙上的人里有一位穿着破旧的翻毛皮袄,光光的头一脸沧桑,好像没受过教育又无家可归的中年人,不但没有人歧视,却像亲人般被服侍和接待,而他自己也坦然自若。
在到处被拒绝走投无路之后,在这里竟遇见等待了许久的尊重,那么强烈又温柔,我是在阶级斗争的喧嚣里走来,好像误入歧途的浪子又重新回到纯洁和清新的起初,虽然不认识任何人,只有陌生与未知,我颠沛流离饱受摧残的心,终于安静地坐下来!
我的身边坐满了似乎是平庸的、年老的、无知的、贫穷的、优越的、有知识有智慧的人,但他们的面光之中都有一种爱的渴求、温良与谦和,这种内在与外在的统一好像是我看到过的最动人的人性的美丽,没有等级尊卑,却有公义住在其中。
没想到我竟然在这里与灵魂的主宰不期而遇,祂好像近在咫尺可以交流又满有恩慈的人格,虽然看不见摸不着,我脆弱的心却被祂所触摸所震撼,让我自惭形秽不能自己!
我的信仰就是坐在这楼梯橙上开始的,在那里我找到了心灵的归属!甚至宁可永远坐在那里,“因你的慈爱比生命更好!”(2)那里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若从永恒之中看我蹲在楼梯橙上的时刻,那是何等奇妙的恩典呀!那是一个新生命的黎明!
那楼梯橙对于我竟如同《创世纪》中雅各梦见的天梯:“雅各睡醒了,说‘耶和华真在这里!我竟不知道’-----这地方何等可畏!这不是别的,乃是神的殿,也是天的门。”(3)
从此我再没有离开过教会——神的家,与其说从那时候我踏进了辉煌的生命殿堂,不如说那一天我如浪子般被天上的父拥抱在怀中!
8. 荣耀的标记
有了生命的苏醒,才有父亲的感觉!才会对自己和父亲有正确的认识。我在父亲的身上只是继承了亚当的遗传(4),从这样的根源出来,无论走向何方都应该是一个标记或参照,让我看见所离开的以及前面辉煌的目标!
从生命品质的转变让我认识到作父亲的理由应该是——尊贵、看顾、无限的安全感;父亲是孩子永恒生命的范本!
然而我在38岁之前没有唱过歌,生命里没有歌声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尤其是青年时代,等于生活里没有喜乐、没有目标、没有盼望。但我被更新之后,生活里有了歌唱,有了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感恩和由衷地赞美,而且是一发不可收,唱过了春夏秋冬、唱过了不惑之年,唱过了花甲,还将唱到永生!
几年之后才理解了这件事发生的原因,我经历了圣灵里的重生,即一个卑微的人在地上的时候经历了与神的关系,因这关系而涌起无限的喜乐,这就是从天而来的重生,或者说“出死入生”(5)!约翰福音说“信我的人,就如经上所说:‘从他腹中要流出活水的江河来’。”(6)我所咏唱的是一种自上而来的浇灌,从生命的源头涌流出的活水的江河,一直流到永生,岂能遏制!
而且没想到这歌声会意外地结出果实,多年之后我的女儿回忆起幼年的时候,家里常常响起的赞美诗及圣诞节的歌声,她是在那敬虔温馨的歌声里长大,不像我是在家庭的纠纷中成长,她感慨地说“那才是我荣耀的出身”,因为后来信心软弱的时候,听到那歌声心灵便倍得服侍;那歌声清爽、温柔、镇静,超越混浊的世界冲破意识形态的束缚,让人得到释放和自由。
而且我也忽然变的心平气和,告别了自以为忧国忧民的愤愤不平,我似乎懂得了何为祝福?内心没有了怨尤,只剩下亏欠,而且能看见世界和他人的可爱!我愿时常地回到那个并不引人注意普普通通的楼梯橙上,回到当时的绝望和无能为力,因为祂改变了我生命的源头和方向,这恐怕是我的家或者说一个卑微的家族命运的转折。
至此在地上的坟包与我再无干系,即使临到我将来也是空空如也,死亡已被生命吞没再无权势!那让我安静降服下来的楼梯橙和那不能遏制的歌声,竟是那至高者在我个人生命中工作的记号!是基督已住在我这瓦器里的荣耀标记!
9. “我们在天上的父”
自从蒙神怜悯,生命被赋予意义,从90代初我人生的轨迹完全改变,正如一位牧者所描述的“我要以圣经的语言和周遭人的生活节奏,来传讲神的道。每周我都被赋予一段尊荣而蒙保守的时间来作这件事”(7)直到今日。这是神赐给我的宝贵礼物,使我一生跟随祂的脚踪思考前行。我的女儿也远走他乡成为年轻的宣教士,虽充满坎坷却有主偕行。当然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做什么,而在于生命本身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谁的生活能预尝未来的甘美呢!
哪一位父亲不怜爱自己的儿女?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对80后的女儿总有一种心灵的负担,一次偶然的与她聊天我竟写在QQ上:“我为什么怕你?”
她倒回答的干脆:“爱呗”,但我的理由却不是那么简单,于是郑重地对她说:“你在我的心目中是有人格的”,她却不以为然也不感兴趣:“谁都有人格。”我说:“并非如此!我在我父亲的心里并非像你在我的心目中,你并不了解人格可以被肆意践踏的年代,我深怕有所遗传连累于你,像我爸触痛了我。”
我又接着说“我深怕曾经的限制与伤害不小心在下一代重现,这是一个父亲竟然对亲生女儿有所顾忌和负担的真正原因。”
她好像有感动立刻回复:“这才是真正的爱”。我几乎有一种成就感,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说清楚内心深处的纠葛,向女儿诠释父亲的心。
没想到这谈话的片断她竟然与朋友在网上分享,一位叫“大恐龙”的爱尔兰女孩回复:“中国人这样的感情太少,这个世界孩子在父亲面前不敢说话是司空见惯的事,你们家却相反,父亲不敢待慢孩子。------中国人孩子太少,只有一个,这样的爸爸也少。”但我深知我“怕”的理由远没有这么冠冕堂皇,而不过是迟了一代的生命悔改。
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8)
我的女儿也到了我青春无助的年龄,在人生的道路上同样有多少的无能为力和迷惑人的试探需要面对,作为父亲何尝不愿意为女儿竭尽全力倾其所有,但父亲可能永远不能完全了解女儿的心。有一次对一件事情的看法与她发生冲突,她却对我提出一个既合理又崇高的要求——“爸爸,再对我发表意见,要先祷告,说出来的是神要对我说的话。”
我立刻哑口无言,女儿竟然教导父亲,让我既惭愧又满了感恩,“因为生命不会后退,也不在过去停留。”(9)因为她终于超越我的劣根和窠臼,不再像我!因为她本来不是按着我的形像被造。
于是作为一个有限的父亲,我学会了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默默地为她祷告守望,尽我家庭祭司的天职,因为在生命与光明的道路上若有力所不能的得胜,不是一代人而是一个族群共同的侍奉,何等地愿意和女儿及我的后代一同屈膝呼求:“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10. 传承希望
我小的时候回到山东老家,放牛的牛爷爷第一次看见我是那样的眉开眼笑,似乎在说,他眼睛里的我正是他所想像的,心里期盼以久终于如愿以偿!我没有见过亲爷爷,但可以断定那一定是单单属于我的至亲的笑容,让我立刻领受到一种被宠爱被怜惜的幸福感,还有一种腼腆和从未有过的怅惘。
而如今这单纯的笑容好像能让时光倒流角色互换,我又将如何面对我不曾谋面的子孙呢?他们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喜悦和安慰呢?
神赐家庭是让每个人有一个安全的群体,被爱,并透过家人及祖先来认识自己,祂要我们知道自己的根。然而多少人寻根寻的只是先辈杰出的价值,寻的是个人成就的一脉相承并非偶然,而当我什么也找不到,连自己都丧失了的时候,我却被那至高者抱在怀里,领我进入祂永恒的家中。于是我看到对极为平凡的父亲所缺少的爱与责任!对一个卑微的老头永远的愧疚!
但愿我之后辈无论贫穷富有当认知自己的根本,找回与这位普普通通的爷爷的血脉亲情,找回自己的历史感和容易丧失的目标,找回这个世界对他人和自己应有的爱和尊重!
一次女儿又一次离家远行,我虽早有预感她将离我而去远走高飞,但事到临头,难免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疼痛使眼泪倒流,我似乎体会到亚伯拉罕献以撒之后,这位尊贵坚强的父亲认识到自己所爱的以撒首先属于天上的父,一切均蒙祂所赐,自己本来一无所有!不过是将心中至高至爱的位置和一切的权柄荣耀重归于神。因此作为父亲我不再寄希望于自己的女儿或亲人,心灵至高之处本当归于至高之主!与女儿虽为父子至亲,彼此却非至高至爱,同在天父大爱之下,爱祂所爱才有父子之至理至情!
人生的喜乐不在于成功地完成一件事即或丰功伟业,而是圆满地完成被造和重生的目的!因此我之后裔不必蔚为名儒或成就卓然,惟求与我同为神国子民,天父的儿女!先成为祂手中登峰造极的杰作!
作为父亲的儿子、不称职的父亲及未曾谋面的爷爷,在我往而不返之前实在别无长物可以留赠,却有目标和希望足以传家!
我所看见和领受到的,不是我的能力能够完全表达,人们只习惯看得见摸的着的事物,我却只想表述看不见的被救赎的灵魂,以及灵魂的高贵与永恒!
我的目标和希望唯有这瓦器里的宝贝——我生命里的基督!
我的希望是与我的后代一同仰望祂、属于祂、跟随祂。
我的希望是希望得以延续,我的希望是传承希望!直到世世代代!
—— 2017-3-25 23:40
注释:(1)圣经诗篇:102:9b
(2)圣经诗篇63:3.
(3)创世纪28:16-17。
(4)圣经观念,亚当指犯罪堕落后的人类,末后的亚当指耶稣基督。
(5)《约翰福音》5:24。
(6)《约翰福音》7:38。
(7)引自尤金.毕德生《反朴归真》
(8)(9)纪伯伦的诗《我们终将远离的子女》
(本文作者是哈尔滨一教会的传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