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
这段话用白话文来说就是:樊迟在向孔子询问如何做才是有智慧的,孔子说:“为人民做一些有益有利的事,对待鬼神要尊敬,但同时要远离鬼神,这样就可以说是有智慧的了”。与“鬼神”相比,孔子更愿意看重“务民之义”,体现出孔子对待宗教时的实用主义。孔子并不相信鬼神可以掌控世间的一切,他更愿意依靠自己的奋斗,去实现“务民之义”,也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问鬼神”不如“问苍生”。实际上,圣经中也有对宗教的怀疑主义者,他们惊呼“全能者是谁,我们何必事奉他呢?求告他有什么益处呢?”不过,圣经描述的是不信神之人的猖狂,与孔子的情况有所不同。孔子觉得“问鬼神”不如“问苍生”,不是因为孔子是绝对的无神论者,而是因为孔子所在的春秋时期是鬼神思想主导治国思想的时代,他厌倦了统治者不修人事、一味听命于鬼神的治国套路。孔子希望对鬼神敬而远之,或许是对当时统治者完全“靠鬼神治国”理念的一种抗争。
求问鬼神有用么?当以色列人在旷野试探神、要吃肉的时候,他们这种只为满足自我私欲的埋怨,招来神降下瘟疫的刑罚。耶稣也不喜欢人带着功利心来到他面前,当有人请求耶稣帮他们分家业的时候,耶稣直言自己来不是为了解决这些短暂的世俗问题的。使徒雅各说“你们求也得不着,是因为你们妄求,要浪费在你们的宴乐中”,也强调了只为满足自身宴乐私欲的祷告是神所不喜悦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孔子似乎是对的:问了鬼神,还不蒙悦纳,不如不问。只为了追求自身利益去祭祀、祈祷,神有必要答应吗?神为什么要听你指挥、围着你转、乖乖实现你的愿望呢?神是你的工具吗?帮你对神有什么益处呢?你怎么知道你想做的事情刚好也是神想做的事情呢?神没有自己的主见吗?
但这也并不表示耶稣反感人为了自己的需要而求问神。在耶稣教导的主祷文里,“日用的饮食”是占有一席之地的。耶稣说“你们没有祈求以先,你们所需用的,你们的父早已知道了”,可见圣经中的神真心关切人的物质需求。耶稣在世上活着的时候,也曾被世事所累。他的母亲一开始并不理解他的宣教事工,他的亲弟弟曾讽刺他宣教就是为了显扬自己的名声。人活于世,不容易,耶稣也是如此,他并非不能体恤人的软弱。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母亲马利亚托付给十字架下的使徒约翰,说明耶稣并不是完全不顾世事的人。相反,耶稣是满有人性关怀的。对于孔子看重的“务民之义”,耶稣会一点儿也不在乎吗?耶稣岂不是喂饱五千人、教导并差派七十人出去传道吗?
对于祈祷,耶稣说:“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强调了求问的先后顺序。耶稣希望我们这些信他的人,能够超越今生的短暂利益,首先以父神的事为念。使徒保罗说“我们若靠基督,只在今生有指望,就算比众人更可怜”。他也强调了信仰的意义不在于获得这世间的利益。在《论语·泰伯篇》中,孔子提到大禹的饮食菲薄,却将祭品办得极为丰盛,因此他认为大禹是无可挑剔的,可见孔子十分赞赏超越物质层面的“敬鬼神”。“哪个菩萨灵,就拜哪个菩萨”的宗教实用主义,多少有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神会喜欢如此唯利是图之人吗?孔子都不会那么肤浅吧。我们可以用自身利益的得失来衡量神的真假吗?因此,保罗认为仅仅为了追名逐利求问神的人,比众人更可怜。当一个人没有对复活的盼望、没有对永生的追求时,就会在今生的“吃吃喝喝”中极尽所能,因为他明天就要死了,他没有更长远的意义了。他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他的人生就是从尘土到尘土的死循环。他的祈求,神成全或不成全,又有什么区别呢?人的祈求大多掺杂着一己私欲,因此不应该认为人所有的祈求都应该得到神的应允,你希望神成为自己放纵私欲的帮凶吗?如果有某个鬼神对人有求必应,以至于满足人的一切私欲,那无疑就是魔鬼,要利用这世间的利益勾引人坠入欲望的深渊。实际上,人需要在不断的祈求中,了解神的心意,也了解自己,不断反思自己所求的是否真的对生命有益处、是否真的符合神的心意。
但是,神不在乎人类吗?神既然创造了人类,人类既然被赋予了神的形象,为什么神又要疏远那些苦苦寻觅神的人呢?实际上,圣经中描述的神是一位主动寻找人的神。在诗篇里,神遍查世界,要看看地上有没有寻求神的人。在先知书里,神主动邀请以色列人与他辩论,因为以色列人无故离弃神。在新约,耶稣说“寻找(神)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展现出他对神人关系的积极态度。耶稣“迷途羔羊”的比喻很是出名,其中说到一个牧人有一百只羊,有一只小羊迷失了,牧人毫不犹豫地撇下那九十九只羊,去寻找那只迷途的小羊。这个故事说的就是神寻找人的历史。在启示录里,信靠神的人将要与神一同做王,共同治理天国,最终实现耶稣提出的神与人的“合一”。因此,不应该以为神漠视甚至敌视我们,就好像神视人类如同地狱的柴火一样。相反,神主动来寻找人,并且希望人向神祷告。实际上,孔子并没有因噎废食,完全拒绝向神祈求。据《论语·述而》记载,当孔子病重时,说到“丘之祷久矣”(孔子,名丘),可见孔子并没有放弃向神祷告。当人执意不再向神祈求时,可能是因为人更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不希望神干涉。自己做自己的王,岂不比向鬼神卑躬屈膝来得更爽、更高效么?这就是圣经所说“各人偏行己路”的原因吧。
孔子会祷告、会赞赏大禹的虔诚,为什么又要对鬼神“敬而远之”呢?恐怕是因为他内心里最看重的还是“务民之义”吧。如果只知道敬鬼神,而不顾人民死活,孔子不会认同。当孔子提出“敬鬼神而远之”的观点时,他想强调的重点是“务民之义”。对于孔子而言,与看不见的“鬼神”相比,“务民之义”更加实在,“鬼神”都只是实现“务民之义”的工具罢了。换言之,孔子看重的是人间,不是天国。孔子轻鬼神而重人事的思想是非常明显的。当季路向孔子请教“死”时,孔子却说“未知生,焉知死?”明显是希望他的弟子把注意力集中在人间,而不是专注于看不见的天国或地狱。既然孔子那么看重“务民之义”,为什么他不完全反对“敬鬼神”呢?因为不敬鬼神会威胁到他推崇的“务民之义”。在孔子的时代,“敬鬼神”指的不是以色列民族那种对独一真神的敬拜,而是指向缅怀先祖的祭祀之礼。孔子敬重“慎终追远”的祭祀之礼,是为了教化百姓,倡导人们对父母和先祖的孝道,本就是“务民之义”的一部分。相反,不敬鬼神则被视为不孝,有违“务民之义”。而对于与巫术和神仙等有关的超自然存在,孔子应该是比较反感的。据《左传》记载,楚昭王不愿意为自己的病祭祀河神,孔子听闻后称赞楚昭王“知大道”。《论语·述而》篇中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也体现出孔子对于超自然事物的消极态度。因为这种消极态度,他反感“靠鬼神治国”的理念,或许这就是孔子对“鬼神”既要“敬”、又要“远”的原因,这也是一种“中庸之道”。孔子一生致力于构建以人伦关系为核心的思想体系,他对于超自然事物的抵触心态,决定了他不可能去思想一位全知、全能、全美善、主宰万物的独一真神。在他的思想体系中,鬼神仅仅是服务于人伦关系的配角、教化百姓的工具,不可能成为人一生的主轴、维持社会运转的根本。从这个角度来看,孔子的神学观念被时代和他自己追逐的理想限制住了。
但“轻鬼神而重人事”存在一个巨大的缺陷:神不会因为你的消极态度就真的不存在。如果人真的是神造的,那么人对神的“敬而远之”,就会制造一个巨大的盲区,因为被造物存在的意义和归宿是由造物主决定的。这就好像椅子被造出来就是给造他的人用的,人的意义也应该是在造人的神那里才能讲清楚的。撇开神去谈人的意义,就好像把椅子扔到无人区去用,显得有些荒谬。孔子轻鬼神而重人事的思路是将人与神强行割裂开来,不愿意在神的里面去寻找人的意义。因此,我更愿意相信:一个心中有天国的人,才能真正懂得人间的意义。在终极目标正确的前提下,努力才会有永恒的价值;否则,轻则多绕弯路,重则南辕北辙、陷入泥沼,而且越是努力,错得越离谱,陷得越深。这也好像一个人站在屋顶,只能看清一条街道;但如果他站在山顶,就能看清整座城市。换言之,如果你真的想实现人间的价值,就请先了解天国吧,因为人间是为天国做准备的。如果我们为了预备进入天国而活,就不会在人间浑浑噩噩、随随便便地过日子。相反,一个只把眼界局限于肉眼所见之利益的人,很容易被这个世界反噬。在这方面,圣经说得更残酷一些:贪财的人,终将被钱财夺去性命。一个不认识神的人,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自己不知因什么就跌倒了。死亡的毒钩时刻威胁着每一个有罪的人。而敬畏神的人,就有了脚前的灯、路上的光,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从这个角度来看,在今生就为天国做打算,才是真正的人间清醒,可以算是长远的实用主义吧。
耶稣教导人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就表明他蔑视这个世界吗?明显不是,上面已经说了神看重人在世间的需求。如果耶稣认为物质是邪恶的,为什么还要用地上的尘土创造有血有肉的人类呢?为什么还要在人类身上显示出神的形象呢?难道这样做不会侮辱神的形象吗?如果耶稣厌恶这个物质的世界,为什么他还要道成肉身,亲自来到我们中间呢?耶稣对人是极其看重的,他甚至说“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使徒约翰也说“不爱他所看见的弟兄,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神”。耶稣把对人的尊重提升到对神的尊重这一更高的层面上来,才是对人类真正的尊重。而受限于人伦关系的价值体系,则可以被视为是对人之意义的降格处置。耶稣主动来到人世间,说明他看重务民之义,但务民之义并非他的终极目标,他的终极目标是要成就父神的旨意。耶稣不是要在人间寻找人的意义,而是要在贯彻造物之神旨意的过程中显明人类的终极意义。换言之,耶稣没有将“敬鬼神”和“务民之义”对立起来。反之,耶稣认为只有成就了神的旨意,才是真正的务民之义,二者是相合的。
注:本文为特约/自由撰稿人文章,作者系四川一名基督徒。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供读者参考,福音时报保持中立。欢迎各位读者留言评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