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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按牧

莫非 福音时报专栏作家

董清认识白牧师的那一天,下着毛毛雨。洛杉矶很少下雨,但那天洛杉矶下着毛毛雨。他们在地下铁站前分手时,四周人车疾走,音遁影消,全世界似仅剩他们两人相对。白牧师微微一笑,小胡子下的白牙,似魔术师帽下将出未出的小白兔。

转身,白牧师步下台阶。脚步轻快,灰黑风衣被风吹得鼓胀翻飞,中年微胖的身材似足不沾地的往下飘落。湿气中,地铁中特有的尿味随着垃圾气息隐约扑鼻而来。步下台阶一半,他又忽然转身,说:“谁知道呢?你我今天的相遇,很可能冥冥中有上帝的旨意?”

说时,白牧师半垂的眼皮似乎突地睁开了一下。但董清知那是错觉,当他们在一起谈话时,董清已盯着他眼皮研究过了,终于确定他长了一双永远望来睡眼惺忪的槽槽眼。“我会再与你联络!”白牧师又说,然后继续他未竟的台阶,往下沉没。

董清恍见地铁暗深处似有些幢幢人影,立在不远之处等着他,向白牧师伸出手,虽然他知白牧师是独来独往,单独来与他会面的。当时,他两手抽在裤袋里,不知为何,亦想伸出手去抓白牧师。

见面是董清提出来的,约在一家中国餐馆。不只是为招待白牧师这老外中国菜,也为减少一些外人起疑的机会。但董清乍见白牧师时,仍有点吃惊,吃惊的不是他的长相,他长的就是一付中年发福的白人样,额头微秃,后脑杓余发又有点自然卷,说话时常不自觉地去按耳边翘起的头发。五官除了眼睛睁不开外,长得四平八稳。

董清吃惊的是他的气质,为他笑起来慈眉善目的一张牧师脸。望着人时有种专心,说起话来认真郑重,总之,一派牧师的专业气质。这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期望中的白牧师是多点江湖,一点精明,或谄媚?

“所以,你可以为人按牧 ?”董清谨慎地问。

“我不是为你按牧了?”白牧师直截了当地回。

董清就是冲着这点找上白牧师的。他是在一英文报纸广告上发现白牧师的。当他读到广告上所写的:“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给他们施洗,归于父、子、圣灵的名。”他好似一下看见了“异象”。

白话一点说,便是他发现了商机。后来才知启发他的,是圣经马太福音中的一段经文,教会术语称之为“大使命”。

他马上送进邮件响应,附上广告里建议的爱心奉献金额与回邮信封。十天后收到一封来自“神爱世人教会公司”的回信,内含印有他英文名字的一张按牧证书,一封信,解释他现已是神职人员,可被授权为人主持婚礼、丧礼,施洗以及行圣餐。里面还有几页公文,解释神职人员报税需知,以及他所需要的非营利机构成立相关的法律事宜。

“我想你一定被许多人质问过,不管是谁,只要回信,你就按牧,是不是有点像在开按牧工厂,出售按牧证书?”董清不客气又带点试探地问。

“也没不管是谁都按牧,像未成年的小孩,我便不做。有人可能会指责我三教九流,龙虎蛇羊全都按牧,但我说‘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那是上帝的事,我这里只管拯救灵魂。对你,我也只管拯救你的灵魂。马太,你知道你名字在圣经中的意思么?”

董清有点讶异他话语的转向。当初取“马太”这英文名字,是为了给外国人好发音,他甚至不知那是圣经中的人物。

“圣经中的马太,是罗马税吏,专替罗马政府征收同胞的税,很被轻视。但后来他跟随基督,竟成为四福音书的作者之一。”白牧师边礼貌地用筷子挟菜,边说。加州的老外好像全会用筷子。

董清不置可否。名字,尤其是英文名字,不过一个称呼。从踏上这块土地后,他便已不在乎自己是谁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在这里,除了他双胞胎妹妹董白,便没人知道他是谁了。所以他要是谁,他就是谁。

而现在,他要作牧师,他也就是牧师。当然得谢谢白牧师的广告,当初在一堆治疗秃头、性病与致富直销的广告之中,他一下看到了自己的机会。自来到新大陆后,他已试过许多行业,跳蚤市场摆地摊、跑房地产、作公寓管理员、开美容学院,给中国学生发I-20学生签证等等,每一行业都似入错了行,赚不了什么钱,皆不得己的无疾而终。

但由白牧师的广告中,他发现了另一条可行之路,他可以作牧师,成立一家教会,然后无限制地为人施洗。近年来,大陆移民为办居留身分,需要这纸受洗证明。大陆人民可用这一条,在美用“政治庇护”的理由办身分。他更可以配合着在教会里成立移民辅导,收费专门代办移民手续,便很有发展的空间了。当然,收费是指奉献。照白牧师寄来的数据,奉献给教会,应不会有任何税务法律的问题。

一切都早筹划得差不多了,这次见面,便是想再确认一下他牧师的身分没问题,因这是一切的起点,不是么?

所以在他理解里,白牧师与他做的性质相近。因数据上说,新成立的教会,要照神的心意,爱心奉献一些钱给母会--“神爱世人教会公司”。将来,他若再成立另外分会,亦要斟酌着奉献给他,好像层层上报的直销一样。

这是为何他对白牧师的“牧师样”,很有点意外。当白牧师说到“我来,也为拯救你的灵魂!”时,他是很花了点工夫使自己不翻白眼的。但继而又努力着记忆、吸收白牧师所谓“牧师”的语调与举止,这,将是他今后混饭吃的唯一“专业训练”。

白牧师又说:“有些人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控诉人,说你用福音事工是来敛财的。这些话,说不伤人是假的,但传福音的路上,总是会受点逼迫的。”他忽而把声音放低:“当然,有些弟兄手脚不干净是会有的,总有些人是披了羊皮的狼,混进来的。但我是真心的领人归主,我想到最后,分辨麦子与稗子的,还是在于上帝,对不?”

董清低下头,喝水。

“况且,”白牧师又继续说,“爱心奉献的意思,就是可给可不给,我收到的回音,大部分都没附上奉献,我也一样给他们按牧,为了神国嘛!我相信神另会有供应!所以现在,和我谈谈你吧!”

他?他有什么可说的?离过婚,孤家寡人,乞善可陈。家人只剩一得了末期淋巴癌,正在住院的双胞胎妹妹董白。痛苦是她唯一的症状,说来像希腊悲剧般高贵,亲眼目睹,却让人想砸烂这个世界。

当白牧师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底端时,董清连忙赶去医院看她。

他在这世上的另一半影子,双胞胎妹妹董白,正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发怔。她的头发,蛛网似地披散在枕头上,苍白的脸瘦可见骨。见了他,微弱一笑,说:“这地狱般的日子大概不会太久了,今天他们建议我停止照钴六十。”

轻轻一句,为他们的会面拉下一层阴影的幕,两张长得一样的脸,被分隔两边。有时候,她会指给他看她胸、背上,曾留下放射治疗的痕迹,像指出一张只有她一人能够流浪的地图。

“奇怪的是,我感觉好像已经上路了,要去一个地方。而不像是一根火柴,吹熄了,就没有了。我但愿自己是个信徒,也许我会比较了解一些死亡是怎么回事?昨晚,我一直梦见自己在推开一道又一道的门。”

“那是阴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

她白了他一眼。董清知道自己又开了个不合宜的玩笑。他们虽是对双胞胎,但个性两极端。董清活泼、爱开玩笑,董白则认真、严肃。小时候董清常开玩笑到把她弄哭。

护士安杰拉进来了,圆圆带着苹果色的脸上有笑容,带来一点人世间的生气。她把一托盘食物放在董白面前,上面还放了一朵粉白山茶花,说:“这是我家院子摘的,开得多好!来,勉强吃一点,才会有力气开花结果。”

董白浅浅一笑:“好像怀孕一样,只是,我要生出来的,是我自己。”

董清望着,觉得死亡成为妹妹现在唯一的呼召,她渐渐地在由这人世退出,在从他的心里退出。好像死亡本身,便有一种防腐的力量,可以让她再把自己生出来,可以把她隔离,不再被这世界触摸,也不再被她的过去所触摸。

在学校时,就常被问到生为双胞胎有什么感觉?他们有没有心电感应?如果一个人受伤,另一个会不会感觉到痛?一个人中弹,另一个会不会死?一个得淋巴癌,另一个会不会脸旁也长出一个瘤?答案?董清觉得自己也还在摸索。

董白从来不说太多她对人世的留恋。她的世界就在此,在这个房间里。她,现是她自己唯一的孩子。这让董清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单。

在她拨弄食物时,董清开始告诉她,他现在做代理移民的工作。但对他成为牧师之事,却只字未提。她曾笑说每次见到董清,都又告知刚换了一个行业,换工作,好像比搬家还容易。他这哥哥的不定性是出名了。但牧师?她可能绝对想不到,八竿子也打不到。

当然,潜意识里董清也有点怕。怕她真以为他是个牧师,而对他有什么期望,在这特别的时候,临终,需要安宁辅导的时候。如果真有所谓“安宁”。

董清尽捡些好笑之事来说,比如告诉她有位白牧师,说他看来是个有深度的人,一个望来像形而上,属灵的人。“你是指慧根?上半身思考?你?”她真的笑了。

董清眼前却浮现白牧师诚恳的眼,对他像讲道一样地一字、一句地说:“你说我开‘按牧工厂’没关系,但我的产品并不是按牧证书,而是人,那些愿不顾一切而跟随耶稣的人,像你,马太一样。”

当即,董清连忙站起来抢着付账,犹大也会尽这点心意吧!在地铁前,在雨中,他们握手告别。白牧师的身影沉下时,那双瞌睡眼,好似移驻他灰黑风衣的背影上,面对着董清睁望。

不知何时,当董清回过神时,发现妹妹的脸早已歪向窗外,一半的脸,沉在黑影中不见了。剩下的半边脸,陌生、遥远。董清望着那个陌生的自己,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董清新成立的教会叫“神爱世人洛杉矶分会”,果然如他所料,十分兴旺,人数增长得很快。这几年大陆移民,潮水般淹上新大陆。毛泽东倒了,政权改换,他们需要新的偶像、新的信仰。当然,他们更需要在美居留的身分。

董清把教会组织起来,从生活关怀起,到心灵供应,法律协助,十分全面地照应。一传十、十传百,每星期日都有着新面孔站起来介绍。

他一方面要求会众死背“基要福音”(免得移民面试时被抽问答不出来)。一方面要求他们不要随便停止聚会(免得引起移民局的疑心)。他的积极投入,竟也吸引来许多真正虔诚的信徒。
为了讲道,他也开始翻圣经,发现自己过去不怎么会读书的,但现却很能抓住重点来发挥。也许,他天生就是作牧师的料儿。或就像白牧师说的,每个人里面都有一个牧师?

“我相信每个人里面都有一个牧师,”他曾这么说,“我做的只是按立,自此以后,上帝会开始为他的灵魂负责。我只需要为他祷告!”

每想到此,董清眼前便浮出白牧师手中举起一像婴儿的东西,面向天空喃喃自语的样子。“我从不问一个人为何要被按牧?真是,说到底,为什么一个人会想要被按牧?马太,为什么你会想要被按牧?你问过自己么?”

当然,董清从来不问。他只像保罗所说的,“向甚么样的人,我就作甚么样的人”。为了“专业”,他常翻圣经,却觉得每次读来都触目惊心。里面的字句太烫人、太狂暴、太亮而刺眼。像马太福音中的(因他叫马太,便觉得应先读这个与自己同名之人所写的东西):

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只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 因为你的财宝在哪,你的心也在那里。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掺亮,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哩!

读来让他感觉灼热。太严肃、太恐怖了。站起来,他拿了杯可乐回来,再翻几页。

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甚么益处呢?人还能拿甚么换生命呢?

一巴掌,他阖上了圣经。太无聊了,他受不了,这么尖锐、这么严厉,都什么时代了?他拿出《洛杉矶时报》、《时代杂志》,闲闲地读起。

虽然教会愈做愈旺,但董白的身体却江河日下。董清去了医院几次,她都沉默着,对他的出现无动于衷。

有时候,她张着眼,望向窗外,眼中没有痛楚,亦没有病状,却似有着隐隐而冒的愤怒。有时候,董清陪在旁边说着话,她面无表情,似若无所闻。他讲着讲着,有点像在祷告,也好似讲,多是为了自己,超过为她。就像他每次怀疑祷告,是为了人的缘故,远超过为神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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