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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个人——好友安息主怀一周年追思

这是一个刷存在感的世代。若不通过一切现代高科技手段表明自己的所得、所有,——当然这些先天或后天的所得、所有都是可见的,若不可见,也要创造条件让它们变得可见,——似乎不曾在这个世上以肉身方式存在。这种刷存在感的本质是对存在感缺乏的恐惧与焦虑。但是,这个人的的确确存在,在世人眼中,以可见的所得、所有为标准,至少算得上是成功人士:北京大学毕业工作,移民美国,二代儿女双全,儿女成才在美工作,家庭和美,有房有车,世界各地旅游……。这是真实的一个人曾经的真实生活。仅仅罗列出这份不完全的人生清单,就足以让亿万人羡慕。——这种存在感真的够确确实实,也真的够实实在在。

我有机会在波士顿绿油油的公共草坪、在上海五角场的街道、在昆明昆明湖畔,或室外烧烤,或聚餐,或闲逛,或学术讨论,或参观历史景点,或观赏哈德逊河边的焰火,与这个人相遇。在相遇的时空中,我的的确确、实实在在知道这个人存在,就在身边存在,或不远,或咫尺,但是,我也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感觉不到这个人存在。这个人,在近二十年的交往中,以自身的不存在感震撼了我的灵魂,颠覆了我原来以为理所当然的存在价值观——我在,故我在。而这个人以自己不短也不长的地上帐篷岁月证明了存在另外一种存在价值观——我不在,故我在。

这个人并非闲云野鹤,也非大富大贵之家不出闺房的大小姐,而是一个真真实实投入学业、家庭、职业与信仰之家的人。这个人入读中国第一高等学府,非勤勉不足以踏入司徒雷登亲手创建的燕园;这个人相夫教子,默默支持成为空中飞人的丈夫;或在燕园,或在波士顿,都不曾放弃自己的工作;在这些之外,这个人是热心义工。这个人似乎也为生活劳碌奔波。但是,这种忙碌与忙碌中的辛劳又是悄无声息的,静悄悄的,好像田螺姑娘:饭菜上桌,不见人影。年过半百的我深知年过半百的这个人,是实实在在辛苦的。但是,这种不存在感似乎让这个人肩负的重担显得轻省,好像不曾有过重负压在肩头。这个人从来没有愁容,没有,从来没有。不是说这个人没有痛苦,至少在地上最后一段旅程这个人要与绝症对抗,其中的肉身之痛非亲历者不可想象。

这个人有一股静默中的力量。这种力量因为静默因为无声,看上去若有若无,看上去风轻云淡,但是一种刚毅、勇武、果敢与执著。它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抹掉了真实存在感中的存在:总是给予,成为别人的帮助。这是一种独特的不存在感——总是给予,乃至于给予需要的人不要有给予回报的意识与行动,以至于接受给予的人似乎遗忘了这种给予的存在。——这种存在感的似曾消失或匿迹,让被给予者放下了道德亏欠感,以对纯粹给予的感恩与感化转化给予,从而也传递这种给予。——这样的话,这个人的不存在感在传递给予的辐射中浅容满面,也以此而获得另外的存在感。

在观看这个人浓缩在PPT照片中的客旅生涯之际,映现在我记忆屏幕上的居然还是这个人的不存在感——我似乎已经忘记这个人,我似乎冲洗不出这个人的音容笑貌,只有这个人洁白的背影深深印在我白底的回忆相纸之中。这种印痕实实在在,但是也会被视而不见。这个人如风按照自己的意思吹过。风是实实在在吹过,但是好像不曾存在过。这个人以舞台上无名配角的方式上演灵魂中的大戏。这个人似乎是路人甲,或路人乙,但是在灵魂舞台上,这个人实实在在、真真实实、寂寂无名地活成:父母的女儿,未名湖畔的学子,两个孩子的母亲,有贤德的妻子,热心的教友……。这个人似乎不存在过,但是似乎不存在感中的坚韧、娴静、静默反倒有一种扎扎实实的粗粝感——通过心灵之手就可触摸得到。

我们活着的人常常会说这样一类的话安慰已经离去的地上帐篷:愿你在天国中过得幸福。这种安慰的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因为如果有天国,天国本身就是幸福,天国最不缺乏的就是幸福。缺乏幸福的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有气息的人。——我要祈愿的是,愿你这个幸福地活在天国的人为我们祈愿活得幸福。这个人一定乐意这样去做,因为这个人在地上活着就乐意给予幸福,今日在天国中活着一定更加乐意祈愿地上活着的我们活得幸福。这个人一定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祈愿。这个人再一次以不存在感存在。

瞧!这个人:这个人是我友的妻子兰兰(1963-2019年9月1日),是我的朋友、我的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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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兰女儿(左竖排第一位),兰兰(左竖排第二位),2005年于波士顿

2020年8月31日于上海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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